手帕里的糖霜

昨天 15:54   发表于 文苑   阅读 968   回复 0
       天门故里的老时光里,“吃席”的讲究都藏在碗里,不只是笼统的“吃十碗”,更有“十大碗”和“四大六小”的分法,那是实打实的家境标尺。谁家要是办席摆了“十大碗”,粗瓷大碗个个盛满,菜码堆得冒尖,乡邻们都会念叨:“这家日子过得真好,办席真舍得!”要是条件紧些,就摆“四大六小”,四个大碗装着硬菜,六个小碗凑着家常菜,虽也够十样,却总少了几分阔气,大家心里都明白:“这是尽力了,打肿脸在充胖子。”但不管是“十大碗”的体面,还是“四大六小”的实在,只要席面上有那两碗裹着糖霜的标志菜,松子肉和发花生,就能让满座人眼睛发亮,主要是孩子们,只盼着多尝一口甜。
       那时候物资紧俏,肉要凭票,糖更是金贵得能当稀罕物藏,连吃油都要靠“票”来换。一般人家才吃得起菜籽油,普通人家吃的都是棉籽油,可这棉籽油也不是随便就能得的,每年卖棉花时,采购站会按斤给油票。那油颜色偏深,带着股子特别的香,炒菜、“发”东西全靠它,寻常日子里都得省着用,谁家做事(办宴席)了,左邻右舍相互周济,成了一种乡风(约定俗称)。灶台边的糖罐总锁在橱柜最上层,只有逢年过节打糍粑、做团子时,母亲才会掀开罐盖,用指尖蘸一点糖塞进我嘴里,就那么一点甜,能在舌尖绕上大半天。所以谁家要办席,不管是“十大碗”还是“四大六小”,消息能在庄子里和亲戚家传上十天,我和小伙伴们早早就盼着,不是为了凑喜宴的热闹,也不是为了看白事席的排场,就为了等那两碗裹着糖霜的菜端上桌。
       我记得隔壁王婶家嫁女儿那年,摆的是实打实的“十大碗”。为了这席面,王婶家省吃俭用了几年。席面设在她家活场(门前的空地)上,十几张八仙桌挨挨挤挤,桌面是擦得发亮的旧木板,桌腿下垫着碎砖找平,怕客人坐着晃。活场平日里是晒谷子、打豆子的地方,一办席就扫得干干净净,连墙角的草屑都捡得利落,亲戚和乡邻们早早来帮忙和捧场,说说笑笑的声音能飘到村头。开席前,我和几个半大孩子就绕着活场角落临时搭建的灶台转,鼻子里满是棉油的香和白糖的甜。掌勺的是村里的土厨师李伯,他做松子肉的手艺是一绝,还攥着句上霜的老口诀,我那会儿凑在灶台边偷听,硬是把“大泡转小泡,小泡变金黄”记了大半辈子。
       李伯从竹篮里掏出一大块纯肥肉,是那种带着细腻纹理的猪肥膘,切成两指宽、半指厚的肥肉条,放进滚水里过水。水开时冒起白汽,裹着姜片的香,他用长筷子翻搅着肥肉条,嘴里念叨:“过水够了才不腥,发的时候也不溅油。”那认真的模样,比侍弄自家庄稼还上心。不管是“十大碗”还是“四大六小”,李伯做松子肉从不含糊,他说“席面是主人家的脸面,菜得做好,跟碗大碗小没关系”。过好水的肥肉条要过凉水,“哗啦”一声倒进搪瓷盆,溅起的水珠带着热气,肥肉条瞬间收紧变瓷实,这样裹面糊时才不会散。接着调面糊,这是松子肉外脆里不腻的关键。李伯敲开几个鸡蛋清,蛋黄留给主人家蒸蛋羹,碗里只留蛋清,又从陶瓮里舀出几勺自家磨的小麦粉。粉不算细,偶尔能看见细小的麸皮,却带着股子麦香。他顺着一个方向搅,手臂手腕一起使力,搅到面糊能稳稳挂在筷子上,提起来不往下滴,才算正好。然后把肥肉条放进面糊里,一条一条滚匀,面粉糊裹得严实,连边角都没落下,像是给每块肥肉都穿了件厚实的白铠甲。“裹得紧,发出来的壳才够硬,挂霜时才挂得住。”李伯边裹边说,我在旁边看得入神,手都忍不住跟着比划。灶台上的大铁锅早烧得发烫,李伯拿起王婶家的陶罐,小心地倒出棉油,倒的时候眼睛盯着锅,手指捏着罐口控制量,生怕倒多了浪费。棉油受热慢,他就蹲在灶台边等,直到油面泛起细密的小泡,慢慢变成翻滚的大泡,才把火调小,将裹好面糊的肥肉条顺着锅边“溜”下去。“滋啦——”一声脆响,棉油的香立刻漫开来,裹着面粉的肥肉条在油里慢慢变胖,颜色从乳白变成浅黄,再到金黄酥脆,油锅里的泡泡也从大转小,外面的面粉壳渐渐硬挺。李伯用漏勺捞起来,沥油时油滴顺着漏勺眼往下淌,落在锅里溅起小油花,他把肥肉条摊在竹筛上:“得凉透了,复发一次才够酥。”竹筛上的肥肉条冒着热气,棉油混着肉香飘得老远,我咽着口水却不敢碰。李伯说过,刚发好的肉条烫嘴,还得等凉透逼出些油,才不腻,不管是“十大碗”里的客人,还是“四大六小”席上的亲友,都得吃着舒服。
       等所有肥肉条都复发完,最关键的挂霜环节就到了。李伯把铁锅刷干净,放少量水,再撒上白糖,小火慢慢熬。他蹲在灶台边,铲子轻轻划着锅底,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锅里的糖。我凑过去看,白糖慢慢融化,从颗粒变成透明的糖浆,先冒起大大的泡泡。“这是大泡,还早着呢。”李伯低声说。过了会儿,大泡泡渐渐变小、变细密,颜色也从透亮慢慢变成浅黄,他突然停下铲子,声音提了些:“就是现在!”说着就把发好的肥肉条倒进锅里,铲子“哗啦哗啦”翻搅,动作快得像阵风。我凑近一看,白花花的糖霜瞬间裹住了肥肉条,原本金黄的外壳转眼披了层“雪”,热气裹着甜香扑过来,呛得我打了个喷嚏,却还是舍不得挪步。“这就是老辈人教的口诀,‘大泡转小泡,小泡变金黄’,晚一秒糖就糊了,早一秒挂不上霜。”李伯边搅边解释,咱这松子肉要的是脆生生的糖霜,‘十大碗’里吃着甜,‘四大六小’里尝着也不腻,老少都能喜欢。”说话间,他把挂好霜的松子肉盛到竹筛上,凉一会儿,糖霜就变得硬挺,用手碰一下,还会“沙沙”响。
       旁边的发花生也快好了。花生提前用盐水泡过,沥干水分倒进热棉油里,发至表皮发皱、闻见香味就捞出来,等凉透了,也按“大泡转小泡”的口诀挂霜。刚挂好霜的发花生,裹着一层薄糖,咬一口“咔嚓”脆,花生的香混着糖的甜,连壳都想吮一吮。
       这两道菜一上桌,氛围立刻就不一样了。大人们从不吃这两碗糖霜菜,心里只想着家里没到场的孩子。我记得父亲,有回村里张爷爷走了,办的是“四大六小”的席,他盯着桌上的松子肉看了会儿,伸手把我的碗往跟前挪了挪,夹了两块放进我碗里,自己则夹了口青菜慢慢嚼。更多的大人,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自家织的粗布手帕,有的是蓝色,有的是灰色,边角都洗得有些发白,边缘还缝着细细的线,是怕磨破了。他们小心翼翼地掀开手帕,用调羹(勺子)舀两勺松子肉,再舀两勺发花生,动作轻得怕碰掉糖霜,然后把帕角对折,再对折,紧紧攥在手里,仿佛那不是菜,是给孩子的宝贝。
       有一次我问隔壁的张婆婆,为什么不吃一块尝尝。张奶奶笑着摸我的头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:“婆婆牙咬不动,小柱子在家盼着呢,给他带回去,让他也尝尝席面的味道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那些手帕里的糖霜菜,全是给家里的孩子留的,大人们宁愿自己一口不吃,也要把这份甜完完整整地捎回去,让孩子也沾沾席面的喜气。
       我至今记得,有回跟着母亲去吃“四大六小”,她也给我包了手帕里的松子肉。回家的路上,风有点凉,我攥着手帕贴在胸口,生怕糖霜化了,手帕里的松子肉硌着手心,却觉得心里暖暖的。到家后,我把手帕摊在桌上,里面的松子肉还裹着厚厚的糖霜,面粉壳还是脆的,我挑了一块最大的,塞进母亲嘴里,母亲却笑着推回来:“你吃,妈吃过了。”可我知道,她根本没动过筷子,那时候我还小,不懂母亲的心思,只记得糖霜的甜,和母亲藏在笑容里的温柔。如今日子好了,“十大碗”“四大六小”的说法渐渐淡了,酒席也从粗瓷碗换成了精致的餐具,菜色多了海参、鲍鱼,连油都换成了清亮的色拉油,没人再去采购站换棉油票,也没人再用棉油“发”东西了。肉和糖再也不是稀罕物,可再也没人会为了给孩子留份甜,在手帕里仔细包起松子肉和发花生。年轻人大多已经不认识松子肉了,连发花生也更喜欢咸口的,裹糖霜的反而少有人问津,他们不知道,当年那两碗没人动的糖霜菜里,藏着多少大人对孩子的疼爱,也藏着去采购站换油票、在活场摆席“发”松子肉的旧时光。
       前两年我心血来潮,想给家里的小孙子做回松子肉。从菜市场买回肥膘,按照记忆里的步骤给肥肉条过水、用面粉调糊,倒棉油时却犯了难,找遍镇子也没见着当年的棉油,只好用色拉油代替“发”。发制时少了那股熟悉的棉油香,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。最后熬糖挂霜时,我又念起了那句口诀:“大泡转小泡,小泡变金黄。”等糖熬到浅黄,我快速把发好的肥肉条倒进去,铲子翻搅的瞬间,白花花的糖霜裹上来,模样还是当年的模样,味道却差了点意思。
       端上桌时,小孙子捏起一块,咬了一口,皱着眉说“爷爷,这外面的壳有点硬,太甜了”,转身就去吃盘子里的炸鸡腿。我自己尝了一块,糖霜的甜还是当年的甜,肥肉条还是酥得掉渣,裹在外面的面粉壳嚼着也还是当年的脆,可舌尖却尝不出当年的那份稀罕了,少了棉油的香,少了去采购站换票的盼头,少了一群孩子围着灶台等“发”松子肉的热闹,也少了“十大碗”“四大六小”里藏着的、属于天门老时光的厚重。倒是有一回,老邻居李伯来家里坐,我端出刚做好的松子肉,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,慢慢嚼着,半天没说话,最后叹了口气:“味道差了点,没当年用棉油发的香。现在啊,再也没人把手帕包着糖霜菜带回家,也没人在活场里摆八仙桌办席了。”我听着,也跟着叹气。是啊,手帕里的糖霜早就化了,活场里的席面也换了模样,可那份藏在糖霜里的、不掺一点私心的疼爱,那份用棉油“发”松子肉时的认真,却像天门的老日子一样,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。
       有时候我会想,等小孙子再大些,我要带他去当年采购站的位置看看,给他讲当年卖棉花换油票、用棉油“发”松子肉和发花生的事,讲“十大碗”和“四大六小”的区别,讲大人们如何把手帕里的糖霜菜完好地带回家。或许他听不懂,或许他还是不喜欢吃松子肉,但我想让他知道,曾经有那样一段时光,一块裹着面粉壳和糖霜的松子肉,就能装满一家人的期待,一张皱巴巴的棉油票,就能攒起办席的盼头,那是属于天门老时光的甜,是用真心攒出来的暖,是再也回不去,却永远忘不掉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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